三国文化与成都
在光辉灿烂、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,三国文化是最有活力,最具雅俗共赏特色的“亚文化”之一;而在丰富多彩的成都传统文化中,三国文化又是最具特色、影响最为深广的组成部分。可以说,三国文化与成都的关系极为密切。
一、对“三国文化”概念的界定
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起,人们开始频繁地使用“三国文化”一词。然而,对“三国文化”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,却并未予以明确的界定。1991年11月在四川举行的“中国四川国际三国文化研讨会”期间,中外学者对“三国文化”的概念仍未进行深入而集中的讨论,但初步提出了两种观点:有的史学家站在传统史学的角度,认为“三国文化”即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的文化;而我则从大文化的广阔背景加以观照,认为“三国文化”是一个宽泛的概念,它并不仅仅指、并不等同于“三国时期的文化”,而是指以三国时期的历史文化为源,以三国故事的传播演变为流,以《三国演义》及其诸多衍生现象为重要内容的综合性文化。经过进一步的研究,我于1994年发表《“三国文化”概念初探》一文(载《中华文化论坛》1994年第3期),明确指出,对“三国文化”这一概念可以作以下三个层次的理解和诠释:
第一个层次是历史学的“三国文化”观(或曰狭义的“三国文化”观),认为“三国文化”就是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的精神文化,包括哲学、文学、艺术、史学、科技等方面。对此,人们长期以来已经作了多方面的研究。可以肯定,历史学意义的“三国文化”具有永恒的研究价值。
第二个层次是历史文化学的“三国文化”观(或曰扩展义的“三国文化”观),认为“三国文化”就是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,包括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等领域。这些方面,有的已经得到了深入的研究,有的还存在若干空白,尚待人们认识和发掘。毋庸置疑,历史文化学意义的“三国文化”概念也可以成立,同样具有永恒的研究价值。
上面两个层次的“三国文化”观,虽然范畴的大小有所不同,但都是把问题置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,都认为“三国文化”就是“三国时期的文化”,只是对“文化”一词的内涵和外延的界定广狭不一而已。尽管它们有充分的理由自立,而且有足够的内容可供研究;然而,对于许多实际存在的三国文化现象,它们却难以作出完整的说明。这就需要谈到第三个层次的“三国文化”观了。
第三个层次是大文化的“三国文化”观(或曰广义的“三国文化”观),就是我1991年就已提出的,认为“三国文化”并不仅仅指、并不等同于“三国时期的文化”,而是指以三国时期的历史文化为源,以三国故事的传播演变为流,以《三国演义》及其诸多衍生现象为重要内容的综合性文化。比之前面两个层次的“三国文化”观,广义的“三国文化”观具有更大的涵盖性和更广的适应性,更便于认知和解释很多复杂的精神文化现象。
从大文化的广阔视野进行观照,人们所说的“三国文化”实际上是一种世代累积型的文化,它是漫长历史时期中民众心理的结晶,对中华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,在世界各地也广泛传播。
上述三个层次的“三国文化”观,每一个都可以分别进行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。但相对而言,我们不妨把它们之间的关系看作微观研究、中观研究和宏观研究的关系。正因为这样,这三种概念并非截然对立,而是如同一组同心圆,围绕着同一个圆心,层递扩大其范畴。这个圆心,就是三国时期的文化的基本内核;层递扩大的范畴,就是其发展、演变、吸纳、衍生的方方面面。所以,三个层次的“三国文化”观,其实共同承担着阐说和研究三国文化的任务。如果对这种辩证关系缺乏清醒的认识,过于拘守传统的史学角度,否定和排斥各种衍生文化现象,实际上是作茧自缚,在许多问题上难以自圆其说。明确了这一点,在研究三国文化时经常感到的历史与文学既密不可分,又不断“打架”的问题,就可以迎刃而解了。
我对“三国文化“概念的界定,已经得到学界同行的普遍认同。
顺便说明一点:今天的成都市,已经不同于汉末三国时作为蜀郡首县的成都县,而是包括11个区(锦江区、青羊区、金牛区、武侯区、成华区、高新区、龙泉驿区、青白江区、温江区、新都区、双流区)、5个县级市(都江堰市、彭州市、邛崃市、崇州市、简阳市)、5个县(金堂县、郫县、大邑县、蒲江县、新津县),人口超过1000万的现代大城市,已是名副其实的“大成都”。
因此,探讨“三国文化与成都”这个话题,完全应该置于“大三国,大成都”的广阔视野之中。
二、三国文化与成都
探讨三国文化与成都的关系,可谈的内容非常丰富。这里主要谈谈以下几个特别突出的方面。
(一) 成都是原生三国文化的核心地区。
作为蜀汉都城,成都不仅是刘蜀集团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的中心,而且是整个原生三国文化的核心地区。
刘蜀集团的发展史,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阶段:
1、草创期(从公元184年刘备登上政治舞台到207年三顾茅庐诸葛出山)。在此期间,刘备辗转四方,艰苦奋斗二十余年,虽然名满天下,却屡遭挫败,屡失立足之地,不得不暂时依附荆州牧刘表。直到建安十二年(207)刘备三顾茅庐,诸葛亮提出高屋建瓴的《隆中对》,刘蜀集团才有了明确的战略方针,成为其发展的转折点。
2、兴盛期(从208年赤壁之战到221年刘备称帝)。在此期间,刘备乘赤壁战胜之势,一举夺取荆州江南四郡;建安十四年(209)刘琦卒后,刘备自领荆州牧;建安十五年(210)周瑜逝世后,刘备向孙权借得南郡,从而控制荆州大部(东汉荆州共七郡);建安十六年(211)入蜀,建安十九年(214)平定整个益州,自领益州牧,实现了《隆中对》提出的第一步战略目标——跨有荆益。建安二十四年(219),刘备夺取汉中,自称汉中王,事业达到鼎盛。章武元年(221)4月称帝,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汉王朝的继承人和兴复汉室的组织者。在此阶段,刘蜀集团也遭到过一次重大挫折,即建安二十四年(219)冬,由于东吴背盟,袭取荆州,导致关羽被擒身亡,刘备不仅失去了战略重地荆州,而且损失了大量精兵良将。
3、巩固期(从222年刘备兵败夷陵到253年费祎之死)。这一时期,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段:其一,章武二年(222)闰六月——建兴元年(223)五月,包括兵败夷陵、白帝托孤、刘备逝世、刘禅继位等重大事件;其二,建兴元年五月——建兴十二年(234)八月,诸葛亮辅佐刘禅十二年,治国理民,发展经济,南征北伐,巩固了蜀汉政权;其三,建兴十二年八月——延熙十六年(253)正月,诸葛亮选拔的接班人蒋琬、费祎、董允和衷共济,前后相继,辅佐刘禅十九年,取得了保境安民,维持国运的良好效果。
4、衰亡期(从253年姜维执政到263年蜀汉灭亡)。在此期间,由于刘禅在位日久,渐生怠惰;佞臣陈祗与宦官黄皓互相勾结,极力迎合刘禅的享受欲望,专权乱国;头号执政大臣姜维长期在外征伐,不理朝政,其他执政大臣董厥、樊建、诸葛瞻等虽是忠臣,却未能有力地谏诤后主,抑制黄皓:这三大因素交汇作用,加上蜀汉国力难以长期支撑与曹魏的抗衡,使蜀汉逐步衰落,终至亡国。
其中,从建安十九年(214)刘备进入成都,自领益州牧起,刘蜀集团的中心自然转到成都。此后首尾五十年(214-263),占了刘蜀集团发展史的大部分,成都一直是刘蜀集团最重要的腹心之地,因而也是整个原生三国文化的核心地区。
三国时期,成都的织锦业得到了长足发展,成为蜀汉经济的支柱;诸葛亮特地设置锦官,加强对织锦业的管理。于是,“锦里”、“锦官城”、“锦城”便成为成都的别名。
这里还要指出一个人们长期未曾注意的重要史实:成都也是史书《三国志》作者陈寿的求学与成才之地。陈寿(233—297),字承祚,巴西郡安汉县(今四川南充)人。《华阳国志·陈寿传》云:“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,治《尚书》、三《传》,锐精《史》《汉》,聪警敏识,属文富艳。”《晋书·陈寿传》亦云:“少好学,师事同郡谯周。”这就是说,陈寿青少年时期曾师事同郡著名学者谯周,而谯周早在建兴元年(223)诸葛亮领益州牧不久,便被任命为劝学从事,此后一直在成都作官;建兴十二年(234)八月,诸葛亮逝世,后主刘禅遵照诸葛亮的推荐,以丞相长史蒋琬为尚书令,总统国事,不久兼领益州刺史,次年四月又进位大将军,蒋琬则将谯周晋升为典学从事,“总州之学者”。延熙元年(238),后主立太子,以谯周为太子仆,转太子家令,官至光禄大夫[①]。陈寿生于诸葛亮逝世前一年,此时谯周已在成都做官多年,当陈寿“十有五而志于学”时[②],要师从谯周,只能是到成都求学。他学成后出仕,担任过蜀汉东观秘书郎、散骑黄门侍郎,直到炎兴元年(263),蜀汉被曹魏所灭。此时陈寿三十一岁。正是在成都,陈寿完成了学业,亲身经历了蜀汉后期的历史,熟悉了刘蜀集团的发展历程和相关资料,为他后来撰写《三国志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(二) 成都是三国文化的传承中心。
一千八百年来,中国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,发生了无数历史变迁;然而,三国史事、三国人物始终是文人学士和广大民众特别关注的对象,不断地被缅怀和追忆,三国文化也就不断地传承、衍生、丰富和发展。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,成都显然处于中心地位。
今天,成都遗存有众多的三国胜迹,包括刘备诸葛亮的君臣合庙武侯祠,有刘备称帝即位处的武担山、纪念刘关张的三义庙、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饯行处的万里桥、诸葛亮治水所筑的九里堤,还有弥牟镇的八阵图遗址、大邑县的赵云庙墓、龙泉石经寺内的子龙家庙、新都的马超墓、蒲江石象湖的严颜殿等等。特别是武侯祠,更是成都市最负盛名的文化古迹,被誉为“三国圣地”,成为来成都者必定游览之处。
近年来,武侯祠博物馆投资复建“锦里”古街,以三国文化和四川传统民俗文化为内涵,每天游人如织,成为成都旅游的一大亮点。
最近,毗邻武侯祠的成都体育学院已经决定整体搬迁,留下的数百亩土地,已经确定打造新的三国文化景区。
闻名中外的都江堰,人们都知道系由战国后期蜀郡守李冰开创;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,诸葛亮治蜀,设置专职堰官,统率1200士卒,常年负责保护和疏浚都江堰,这一制度,为此后历代所沿袭,这才使都江堰持续发挥功效达两千余年。可以说,这个享誉中外的水利工程,李冰有开创之功,诸葛亮则有维护之功。因此,都江堰也称得上是三国遗迹。
今天,成都人喜爱的川剧、评书、清音、竹琴、金钱板等曲艺门类,三国故事仍是最大宗的题材。以川剧为例,传统川剧中的三国戏多达150余出,其数量远远超过其他题材的剧目;其内容几乎从头到尾编演了小说《三国演义》的全部情节;还有一些并非来自《三国演义》,而是来源于民间三国传说,或出自艺人想象的剧目,如《三闯辕门》《滚鼓山》《探营哭师》《审阿斗》等。从新中国成立到“文革”以前,川剧作家们创作了一些新编川剧,其中影响较大的是李明璋取材于《三国演义》中“孙刘联姻”故事的《和亲记》。改革开放以来,川剧作家们以更加开阔的视野、更加灵动的笔墨,创作了一批新的剧目。其中较有影响的有隆学义的《貂蝉之死》,隆学义、胡明克的《枭雄夫人》,倪国桢、李朝的《锦囊妙计》等;魏明伦的《夕照祁山》,更以鲜明的反思意识、大胆的情节设计而颇为引人注目,也引起若干学术争议。
今天,成都各个领域的文艺工作者仍以很大的热情,从事各种形式的三国题材的改编与再创作。其中,四川人民广播电台集合多方力量,经过十余年努力,终于在1993年底全部完成、1994年4月全部播出、1995年又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剧本的108集广播连续剧《三国演义》,堪称中国广播剧发展史上的里程碑,我将其列为《三国》改编的“三大艺术工程”之一。它不仅先后获得全国广播剧特别奖、“五个一工程”荣誉奖;而且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之际,被评为60年来“影响广播电视进程的60个节目”之一,成为四川广电系统获此殊荣的唯一作品。
(三) 成都是三国文化的研究中心。
长期以来,成都学术界一直高度重视三国文化的研究,进行了多方面的、卓有成效的努力。
这里有一批专门的研究机构:四川大学三国文化研究中心、四川三国文化研究所、成都武侯祠研究陈列部等。
这里有专门的学术团体:中国《三国演义》学会1984年成立,办事机构挂靠四川省社会科学院;成都市诸葛亮研究会,1983年成立,挂靠成都武侯祠,并联合多个诸葛亮行迹所至地,建立诸葛亮研究联会。
上述研究机构和学术团体,有力地推动了三国文化研究的发展和学术交流。
这里有重要的学术阵地:四川省社会科学院院刊《社会科学研究》,1982年在全国率先开辟“《三国演义》研究”专栏,连续发表了多篇《三国演义》研究论文,并持续多年;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主办的《天府新论》,自1985年第6期起,开辟“《三国演义》研究”专栏,持续数年;《成都大学学报》,1986年第3期为《三国与诸葛亮》专辑,此后长期保持这一栏目(后更名为“三国文化研究”);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主办的《中华文化论坛》,自1994年创刊起,长期设置“三国文化研究”专栏。这些刊物,都成为三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园地,在全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。
这里举行了一系列重要的三国文化研究学术活动,其中多次活动具有较高的学术史意义,影响深广。这里略举三次:(1)首届《三国演义》学术讨论会。《三国演义》研究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学术讨论会,由四川省社会科学院《社会科学研究》编辑部和文学研究所联合发起,1983年4月15日至21日在成都举行,到会的有来自全国17个省、市的120余名学者。(2)三国与诸葛亮国际学术讨论会。有关三国与诸葛亮研究的首次国际性学术会议。1985年11月24日至29日在成都举行。与会代表130余人,来自国内10个省、市的大专院校、科研机构、文物博物单位,以及日本、泰国和中国香港地区。(3)中国四川国际三国文化研讨会。以“三国文化”为中心议题的首次高层次的国际学术研讨会。由四川省人民对外友好协会、四川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、四川大学、中国《三国演义》学会联合主办,1991年11月1日至7日在四川举行。出席会议的有中国、苏联、美国、英国、法国、德国、日本的专家学者和艺术家60余人。与会的中国代表,除了一批著名的三国史、《三国演义》研究专家外,还有正在筹拍《三国》系列电影的著名艺术家孙道临、正在执导电视连续剧《三国演义》的著名导演王扶林、正在抓紧创作广播连续剧《三国演义》的四川人民广播电台高级编辑毕玺,堪称史学家、文学研究家、艺术家彼此切磋的一场盛会。与会的外国学者,则包括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李福清,美国纽约大学教授、《三国演义》英文版译者罗慕士,日本庆应大学教授、《三国演义》日文版译者立间祥介,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克劳婷·苏尔梦等,他们的精彩见解,也使本次研讨会大为增色,产生了广泛的影响。
这里还有一批享誉海内外的研究专家,成为推动研究不断深入发展的骨干力量。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在举国大力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,三国文化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。2017年9月,四川省公布了首批四川历史名人,共10人,诸葛亮毫无悬念地入选。同年12月,经四川省委宣传部、四川省教育厅、四川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批准,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“诸葛亮研究中心”宣告成立,由我担任首席专家。与此同时,“四川省诸葛亮研究会”也正在筹备之中。这就为成都、四川乃至全国的三国文化研究增加了新的推动力。
上述种种,使成都成为公认的三国文化研究中心。
总之,绚丽多彩的三国文化,乃是成都传统文化中最具特色的重要资源。在成都市建设国际性大都会的豪迈进程中,三国文化已经成为一张十分亮丽的名片。如何进一步加强三国文化的传播,深化三国文化的研究,乃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课题。
[①] 参见《三国志·蜀书·谯周传》。
[②] 孔子语。见《论语·为政篇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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